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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次游历,三种游记

1998-06-17 来源:中华读书报  我有话说

一次游历

本文标题里的“一次游历”指1943年2月分别在西南联大、云南大学任教的曾昭伦、罗常培、潘光旦、费孝通四位教授和旅行杂志主笔孙福熙等人,在滇西佛教名山鸡足山的一次旅游。

这次游历,从2月5日下午开始,2月10日下午结束。各位学者平时忙于教书写作,各有专攻,彼此难得有机会交换意见,借这次讲学之便,大家正好有了一个“会通”的机会。而且在游山玩水的怡情悦性之际,经历了不少趣事,甚至是惊险的趣事。大家谈笑打趣,感情更显融洽。这里略举几例,以见一斑。

其一:2月5日傍晚,他们本来打算趁晚风横渡洱海,到对岸的挖色去歇夜,可是洱海的风向突变,船无法靠岸,所以当晚就决定不启程了。同行的人纷纷上岸看洱海晚景去,只有潘光旦、费孝通两人留在船上。他们两人的眼睛和腿都有一点毛病。两人都是江南水乡长大,尔后多年与船无缘,呆在船上恰好寄托他们的乡思。在船上,他们品尝了风味独特的云南烤茶。费孝通在魁阁读书时以好茶名于朋侪间,品了烤茶之后,“才恍然自悟三十年来并未识茶味”;而潘光旦尝了以后说:“庶几近之”,意思是他还领教过更好的。晚上满天星斗,没有月,虽然未喝酒,却多少有些醉意。潘光旦抽烟言志,说他平生没有其他抱负,只想买一只船,带着他所爱的书(无非是蔼理斯之辈的著作)放游太湖,随到随宿,逢景玩景。船里可以容得下两三便榻,有友人来便在湖心月下,作终宵谈。这是一幅多么美好的归隐图!我们不要忘了,当时的中国和世界正处在二战的烽烟之中,惟其如此,这幅归隐图才显得是那样的富有情趣,令人向往。

其二:2月6日夜骑马登山时,“狼狈之情状不一而足”:孙福熙落马而左颊皮破血流;罗常培在丛树中招架不及,三次“挂冠”,额角手背都微有蹭伤,忽然左眼突然像被云雾蒙蔽起来一般,感觉一阵模糊,原来是一片眼镜不知被树枝弹到哪里去了;曾昭伦的帽子也被刮落,久觅不得,被后行的人拾到;费孝通善骑,也曾坠马。罗常培“挂冠”一事,最足令大家谈笑。同行的清华毕业生王俊陶不怎么会做诗,看到此情此景,禁不住诌了一句:“不肯低头便挂冠”,一路上都有人诵读。潘光旦虽然是一个独腿的残疾人,也曾数次坠马,可是他有一股不肯轻易服输的劲头,“连日习骑,余已略知于马背上自求位育之道,大抵鞍前后缘之双手与左蹬之只足,可合成一大致稳健之三角,此三角者与马背身成一平面,故马行时前后俯仰,左折右转,但须不过于急剧,而转折之角度不大,余大抵撑持得住”,一路上他时时警惕,居然能够坚持下来。同行的一位负责照顾他的王君多年骑马,见此不免暗暗称奇。“位育”是潘光旦在学问上最爱讲的一个词,你瞧,他把学问都做到马背上去了!

其三:2月6日开始从后山登山时,潘光旦独自乘坐从大理随来的滑竿,没想到不但不省力,反而惹来麻烦。舆夫力弱,烟瘾又发,渐渐落后下来。走到坡高路仄之处,舆夫力气愈见竭蹶,数十步必一休息,于是更落后了。前行的大队人马都远远把他们落在后面。四周空无一人,舆夫怨声载道。潘光旦怜其疲弱,自己步行赶上三四里外的护送行李的军士。半夜,一行人挑了一处较可避风、积雪较少、松荫较多的地方停下,权度一宵。他与八九个军士围坐一圈,取枯枝点火取暖。此时,“天高风急,积雪如邻,寒可澈骨,设无此荧荧者,长夜漫漫,真不知将如何排遣”。他想到同伴们的卧具十之七八放在自己处,他们等自己等不来,挂念自己的安危,必然心绪不宁,因而心里一直放心不下。情况也正如他所预料的一样,到了山顶的各位一直挂念失群的同伴,不能安眠,年纪较轻的索性烤火待旦,金顶坐夜。潘光旦在此又饥又渴,便溶雪饮之,也嚼雪盈掬,感到清甘可口,差胜玉液琼浆。更体会到另一种境界:“时值月朔,疏星而外,八表同昏,松风之余,万籁俱寂,俯仰身世,心地廓然,俨然有与天地同流之感;半生得此,永生弗忘矣”。

三种游记

游历之余,笔之于书,乃文人故习,何足惊奇。然而一次游历,出现三种学人游记,各展才情,面貌各各不同,相互补充,相映成趣,洵为学界之佳话。罗常培将这次游历写就的《鸡足巡礼》(其中又分5节)、《记鸡山悉檀寺的木氏宦谱》两文收入《苍洱之间》一书中;潘光旦写的《苍洱鸡足行程日记》分两次刊登在《自由论坛》第1卷第3期和第5、6期合刊上;费孝通的《鸡足朝山记》共7篇在《生活导报》上连载发表后,受到读书界的欢迎,1943年5月,即以“生活导报文丛之一”的名义出版单行本。潘光旦还为罗常培、费孝通两人的书各写了一篇序言。

罗常培在《记鸡山悉檀寺的木氏宦谱》一文开头说:“我,和费孝通先生不同,比较是有历史癖和考据癖的。我写不出像他那样笔姿生动,想象丰富,情趣盎然的朝山记;我也写不出像曾昭伦先生那样时间准确,里程精详,宛如和在化学实验室称量药品一样谨严的游记”。曾昭伦的游记我没有见到,只能从罗常培的描述里悬测一二。

把罗常培、潘光旦、费孝通三人的鸡足山游记对比着看,才可以体会到我上文说到的“相互补充,相映成趣”。费孝通自称“本性是不近于考据的”,“我又是一个做事求急功,没有耐性的人。要我日积月累的下水磨工夫,实在不敢尝试,有此顿悟之说,我才敢放心做学问”。除了一些自谦的成分外,费氏实在是有自知之明。他思维敏捷、情绪绵厚,所写的散文往往寄兴遣怀,少涉事实的铺陈。罗常培有考据癖和历史癖,《记鸡山悉檀寺的木氏宦谱》一文可作代表;他并不全是书呆子气,钻进书斋出不来,你看看他的《鸡足巡礼》是多么的洒脱清爽!潘光旦大概是介乎两者之间的,他的《苍洱鸡足行程日记》以事为线索,又不乏生动的情趣,从我上文引述的一段大概可以略见一斑。他自白道:“深知我自己不会写游记,我甚至于对于一切言情叙事的笔墨都存几分畏缩的心理。这大概是天分所限,无可如何的”。取日记体的形式,也许是最适合于他的游记形式。他又说:“莘田先生的这本集子和孝通的‘鸡足朝山记’,……文情并茂四个字,两家都可以当之无愧。不过有一点不一样,情字原可以有两个不同的意思,主观的情绪与客观的情实,孝通以前者胜,莘田先生则以后者胜;而就我个人的性格论,我更能领会的是莘田先生的这本集子,并且认为莘田先生的做法可学,而孝通的轻易不宜学,学则易滋流弊”。把三种游记合起来相互参照,这次游历的全部“事实”经过,便会清晰地呈现在我们这些可以称为“后来的局外人”眼前,由此亦可领略到三位学人各有倚重的学识和才情。

通过鸡足山游记这样一个小小的窗口最能看到学人不同的情趣。潘光旦给罗、费两书写的序言把三人的情趣对比说得最为透彻,值得再三品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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